英国麦克劳德(Macleod)夫人于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五、六、七三日,在上海环龙路“法国总会”开美术博览会。集英国名画家数十人所绘之野外写生及人体写生、肖像等共计千余种。海粟于七日之晚到会参观,兹将所见略记如下:
人体写生计九十三件,有西洋裸体妇人及中国戏剧、妇女、旗女、小孩、贫民等各画。其中以裸体妇人及赤身力士为多;贫民、妇女、旗女次之;小孩、伶人又次之;兵士、老人各一。凡绘一物,无不曲体真相,惟妙惟肖。如演剧中之张飞、舞台包厢中之旗女、酒徒、力士,均形容尽致,光暗明确,神采飞动,奕奕如生。此中以木炭写生居多,施色彩者则少数也。西妇之裸体者,皆以及简略之笔出之,而色彩之浑厚,肌肉之凹凸,均显豁呈露。今吾国之西洋美术尚在萌芽时代,学者仅习皮毛,摹稿也,临摄影也,其脑筋中于“人体写生”数字,恐多未能了了,如此而欲求美术之进步,不啻却步而求前也。盖人体写生,实西洋画之基本,非学人物而始须习此也。故欧西各国美术学校,无不以人体写生一科为主要;即如日本之东京美术学校,亦须习木炭人体三年、油画人体写生一年。吾国惜未有人实力提倡,此固美术知识尚属幼稚,苟能注意于此,则美术之进步,当不难一日千里也。
水彩画野外写生,计二百九十余幅,有北京、南京、杭州、福州等各处名胜。其中以麦克劳德夫人所做尤有特色,夫人作多大幅,均用原色调和,鲜明夺目,表现气候,尤多幻变,用笔遒劲苍老,令人有观止叹。所绘北京天坛五帧,凡章法、气候、帧各不同,类皆赋色一二层即了事,随笔所之,如神龙出现,首尾相应。西湖雷锋一帧,近前视之,只见大红、大绿、大黄满纸而已,及离数步观之,则所谓日光也,草也,水也,无不毕肖,观其岿然屹立,湖光山色,飘然出尘,恍然置身西子湖边,初不意其在展览会中也。夫人又绘杭州灵隐寺之大雄宝殿,其屋顶纯用换色而不见其黄,其屋檐纯用粉绿而不见其绿,有出神入化之妙,盖学理精奥,无一笔虚构也。其余如定赫姆夫人之北京平安门、紫禁城、前门诸作,其用笔赋色似与麦克劳德夫人合为一派,描写尽致。克劳诺夫之上海大礼拜堂、中国花园、山谷多帧,均用直笔绘之,色之寒热分析尤为精当。福罗斯特所作福州沙船、秋山、瀑布、赤松,亦工细绝伦,神致奕奕,其画派与麦克劳德夫人相异。其余如莱亚尔女士所作威海卫之庙及农舍,玛特之昆山孔庙及嘉定乡景,以及勃朗姆等所绘之龙华塔、航船诸作,多与麦克劳德夫人同为新派而精神尚不及,而与数士相衡,似当在伯仲间也。
水彩画动物写生计二十八幅,均为密达米所作,设色亦多用原色,但不杂;用笔虽精致异常,惟无大魄力。
水彩静物写生计三十二幅,索取章法极奇异,其视线或高或低,不拘于法而法自随,赋色鲜明,用笔精细,犹其余事。我国现时学西洋画者,对于此派似最欢迎。其中有蔷薇花一株,为高卢莱夫人所作,光暗色彩之精妙,无不毕呈于纸幅,实为难得。
油画野外写生共一百五十余帧,多大幅。麦克劳德夫人所作之北京《北阙流霞》、尼沙逊所作《落日》,光芒直射,令人为之目眩。欧克耳所作之海景,则汪洋澎湃若闻波涛之声,笔势飞溅,赋色停匀,实非寻常画家所能学步,真所谓神乎其技。余如迈特等诸氏所作,或以精细见长,或以魄力称雄,但总不若麦克劳德夫人之奇变而入神也。
油画静物写生共六十余幅。麦克劳德夫人所绘某氏之像及某将军像、基督像,其面部均用原色调和,笔致纵横,神采毕现,数帧相较,其色彩无一相同;其气候有早有晚,又因各人肌肉的颜色有异,与气候之感各有不同而幻变其色彩,光泽可爱,令人起敬。非若吾国人之绘肖像,不论其老少性别,皆以一种赭色傅之,即为了事也。考西洋画史,肖像之由来较中国为后。洎乎今日,学理骤深,如解剖学、生理学、色彩学等,无不有精神之研究,其艺术之精妙,宜在我国传神之上矣。吾国旧社会上画室之传神,其艺术之精妙,宜在我国传神之上矣。吾国旧社会之画师之传神,本称专技,如拘守成法,不求学理,陈陈相因,以误传讹,以致愈趋愈下。所愿后之画肖像者,对解剖学务须精其研究,于入手时当于石膏模型尤宜加意练习,庶不致贻饾饤之诮。
色蜡画十余帧,为灵梯欧克所作,画法极新颖,如妇人之半画像一帧,施色两种,用笔尤简。近观之眉目依稀,远视之层次分明,美丽如生,诚所谓巧夺天工也。
黑白画共五十余件,多为钢笔或铅笔速写之中国名胜及肖像。其中以大学校、南京孔庙、北京紫禁城最为出色;华童读书、纫女、乞丐、肖像、差役、航船,亦均为富有精神之作也。
石膏雕塑计十余种,其塑像神情无不酷肖。吾国泥塑像,如天津、无锡等处,驰名已久;其以石膏所致者,前在巴拿马赛会江苏出品协会中,亦列有数具,但见其有眉目耳鼻,而不见其有神气,其弊皆因无所学所致。此所谓艺也,艺徒学艺时,教之者大概教以鼻当如何制法,目当如何制法,并无学理之说明;学之者大概教以鼻当如何制法,目当如何制法,并无学理之说明;学之者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;故历年来有退而无进,一般社会中人亦皆以匠人目之,且视为下等艺术,可深慨哉!欧美则不然,凡美术学校中列入雕塑一科,入手时即授以解剖学及美学,故其成绩精进靡已。且对一般雕塑美术学家,社会中人视为一时之良师焉。日本近亦颇注意及此。愿吾国亟起提倡之,庶不落人后也。
图案画十余幅,有建筑图案(均为中国之寺院建筑)、工艺图案,均精细美观而切于实用者也。图案为研究美术中必要之种类,盖无论作何工艺,不能离此图案,苟无图案,其工艺必不能发达。令吾国不论何种学校中,均宜设立此科。工艺中无美术,实为工艺之缺点,近来各国不能舍美术而言工艺,已成公例。吾国工艺,于图案不加注意,此以国人对从产品向无美术思想,逐不能化腐朽为神奇,可为浩叹。
西人美术,不仅于美术展览会及其他美术馆中见之,若磁器也、漆器也、木器也、商场物品之陈列也,不论至细微之件,无一物品不赋予美术设计,亦无一工匠不具有美术头脑者。就广义言之,视西洋之各种输出品为美术之代表,亦无不可也。近来日人亦有鉴于此,朝野上下均极意提倡,成绩亦颇客观。彼邦国立美术学校之创设已二十年矣,其他美术学校、美术协会亦日多一日。上海图画美术学校今年派太仓朱增均赴日考车美术教育之状况,调查东京一处已设公立私立美术学校十余所,美术协会及美术研究亦有二十余处;其文部省每年举办美术博览会,亦提倡美术、奖励美术人才;其余如刊行《新美术报》、《中央美术》,均著论以鼓吹,使国民心目中知有“美术”二字。在上者力为提倡,则在野者自奋袂而起矣。观于日本近来输出日益发达,而考其产品实质远不如中国,但其畅销情形,则非中国所及,此何故欤?皆注重美术之效果也。至美育有关于国家社会种种大问题,非本篇记录范围,不复赘及。
要而言之,此次之美术博览会在中国为不数覯,惜该会僻在法国总会,知其甚鲜,吾国人前往参观者亦甚少。海粟有幸得饱半日之眼福,参观之后,心神愉快,而动荡于胸中者复数日。海粟虽天资鲁钝,获益无多,惟所耿耿于衷者,如此之良好展览会而吾国人不能多往参观,以振起其美术观念,是可憾也。虽然,又从他方面着想,则此次展览会,幸不为吾国人所惠临。盖以吾国人之审美的眼光迥异,以海粟以前所见测之,此种画法在今日吾国一般之时髦画家见之,必有绝对不赞成,且必大骂之曰:“大红大绿不成为东西,那里如我国名家所绘水彩画之精细美丽,用色有成法,青天、绿草、黑影,各有当然之彩色。”噫!吾不欲言矣。
愚以为西洋画固以真确为正鹄中国画亦必以摹写真相,万不可摹前人之作,至有无他知识,类普通工作之艺徒。然以此为业者,大都期以博利,固不足责也;独怪高明之士,亦苦效前人之用笔施色,遗其精髓,袭其皮毛,更置理法于不顾,有誉其似某名人者,辄沾沾自喜,而求其真似前辈名人者亦百不得一,如何责其能写实也。昔之名家,均能写实以自立,即如清代王石谷之山水,恽寿平之花卉,均得真理,有气韵,即近时之任伯年亦以写生为本,故得自立也。其他画家,则可称之为画妖;摹名人之稿而不似者,遂以新法炫时,或画山水而施以翠绿之天,或割裂窜改而毁辱名人,或以时装仕女插入旧山水,或绘恽派花卉而皴以黑色之影。此不特不能促进画学,直可谓破毁画学也。
近时海上研求国粹画而具真理者,以海粟所知,有一人焉,为新安程瑶笙氏,程氏所绘动植物,均有博物原理而具有生气,求之前人则绝无此派,盖程君能以真理取心得,实为国粹画中之别开生面者,故所画颇有价值。
吾国人美术思想理论本极高超。但现时学者好为盲从,不知正轨,无判断力常此以往,实多悲观,虽有一二竭力提倡之人,亦必至灰心而止。盖不从正轨以求,其法必多谬误,恐美术终难发达,恶术则反见滋长(如今之习画者,每喜仕女,而尤喜习无肌肉真美的裸体人,是可证也)。今为吾国真正发达美术计,宜设国立美术专门学校,各省亦宜设省立美术专门学校,在下者亦应组织研究美术之会社,并多设工艺学校,注意于图案之研究。则真正之美术得以发达,社会风俗为之转移,即工商实业亦藉以进步也。
或谓海粟一旦入展览会,即借题发抒己见,未免大言欺人。然从实际上论之,海粟出无成见,不过以忠实之心,就一日之接触,写平日之所感发而已。至于评论之有当与否,所不计也,惟愿读者审知其为一种研究美术之积极用意,则葑菲之采,或亦不为下体之遗,则幸甚。
(原载1919年6月《美术》第2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