艺人,思想之花也。其生活,皆为世人所不容,恒与虚伪之世俗战。世俗恒诋艺人为瘟为癫为神经病者,而艺人,恒乐其疯癫飘泊之生涯,决心舆世俗抗,抗则思想之花开矣,新时代以之创兴矣!故真实之艺人,敢冒大不韪,牺牲世俗之幸福,创造人道之光明,虽举世毁之而不以为辱也。
真正之艺人,有生成癫疯者,有激成癫疯者,天才愈高,癫疯愈甚,因其伟大之生命中即具癫疯之根性,就是本来不癫疯,眼看世界苦众生苦,也要变为癫疯。惟其癫疯,方能求心之所爱。直道而行,终得无上之光荣,成不朽之伟迹,中国之屈原不能不算一个贵族,但是他流落半生,最后还沉死于汩罗。意大利之但丁(Dante)算不算个名门?但是他终于构成个罪人,最后还不能死在他最爱之故乡。英国之拜伦(Byron)算不算一个贵族?但是他受尽世人之辱骂,被逐于国外。俄国之托尔斯泰(Tolstoy)算不算一个贵族?但是他晚年因为彻底他自己的主张,决然离去家庭,最后独死于冷落之车站。凡此诸人或以孤苦之惨死,或以垂绝之哀鸣,而打开混乱黑暗之势力,终遂其反抗恶社会之初愿。亦疯癫成全其伟迹也,不但如是,艺人还带有佯狂根性,吾人试看古来之艺人,大半经过失恋或其它境遇之痛苦而致此者。如德国的乐圣贝多芬(Beethoven),那威的画家孟库,都因失恋之痛苦而成其不朽之艺术,贝多芬之合奏,有如狂风暴雨,孟库之线条,表出失望与悲哀,淋漓尽致,他如凡而伦(Verlaine),道生(Dawson),也为了失恋与处境不良而佯狂。凡而伦之诗,如空中叫雁;道生之诗,如黑夜中寡妇的啜泣。我们试再翻阅Lombroso的《天才论》(The Men of Genius),古来的大天才,带有癜疯佯狂的根性者,十居其七八。吾人可知伟大艺人之生活,就是”癫疯”与”佯狂”。唯”癫疯”与”佯狂”,方能借不朽之艺术,伸诉人间之冤狱!
“癫疯”舆”佯狂”,就是艺人之生涯!虽然,艺人曷为而致”癫疯”舆”佯狂”耶?其故有二:第一,艺人有反抗性,不愿服从混乱黑暗之势力,不愿舆平凡的社会调和;穷苦之米勒(Millet)乐于卑陋之生活,能感粗野之伟大!见贵人华厦而感痛苦,见田野樵夫反觉光明,其作品如《晚祷》、《拾穗》,皆人生之悲剧也。哥更(Gauguin)厌恶文明社会,埋身泰西提荒岛,其坚信原始状态里方有纯粹之艺术灵感,所以他专画那土人生活。哥更对他的朋友戏曲家施特林堡(Strndberg)说:你的文明和丰美,就是你的痛苦和疾病。我的野人主羲是我的康健恢复法,美丽的女子便是苦痛和罪惑的源泉。艺人既有如此瓜葛.怎会不癫,怎能不苦?第二,忠实之艺人皆以赤诚待人,而一般世俗却喜肆行其鬼蜮之手段,其赤诚没有用处,所以艺人只有疯了苦了失败了。此外更有一种绝大之原因,就是真正的艺人皆有伟大之心灵,舆诚挚之熟情,不愿为物质之牺牲者,不愿作媚世的轻薄儿,甘其疯癫之生活,受痛苦而不辞。这种内心的精神便是一切天乎发展的潜力,艺人皆以忍耐舆勇力体验人生之痛苦,创造伟大的想象,而为人道光明的先驱者。故艺人生活在表面虽是痛苦失败,而实际上却有无限之胜利。噫!艺人其癫岂其癫乎?沉迷之社会,永是地狱,颠倒众生,自相残贼,斯乃真癫,艺人并不癫疯也。
本文摘自《新艺术全集》,新艺术社编,上海大光书局,
1926年初版,1935年11月三版,47页。